瓶中信的秘密(下)/妮可幾天後,就是 十二月十五日 。 我在晚餐時間抵達「山之戀」的餐廳,入座點餐後,掃視一遍四周的人物:櫃檯站著一位接待小姐,四、五位服務生在餐廳及廚房穿梭,制服整齊劃一,態度彬彬有禮;不遠處的位置,兩位男士已在用餐,熱絡地交談著;餐廳另一頭也有一桌客人,是兩位女士和一位年長的婦人,看來是家庭聚會。 目前在場的,都不是可能的目標,我將視線移向餐廳入口處,密切注意著。 一位服務生來到我桌前,點燃桌上的兩支長蠟燭。我這才注意到,餐桌上擺著一個古銅色澤的燭台,造型典雅,像一雙面對面、彎頸的天鵝,身體相連在底座上,彎彎的脖子圍成心型,頭上各頂著一支蠟燭。這些想必是高品質的精油蠟燭,因為在微微搖曳的燭光中,沒有一絲蠟油的味道,反而散發出淡雅舒爽的幽香。 一個身影出現在入口處,吸引了我的目光,沒來由地心跳加速了起來。像是感應到我的視線,他也往這邊望過來。在四目交接的剎那,我的腦筋一片空白。 他邁開步伐,直走到我面前,目光炯炯直視我的眼睛,露出一個堅定的笑容:「嗨!小魚兒,好久不見了!」 「嗨!阿華田…」我似乎聽見自己心裡這麼說,但嘴上什麼也說不出來。只覺得二十年的歲月並沒有讓他顯得疲老,反而更顯高大成熟,神采奕奕。 「我可以坐在這裡嗎?」他不待我反應,就迅速在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。 我正想著該說什麼客套話,卻被他搶先了:「妳還是那麼漂亮!」他很爽朗地笑著。 「你…你怎會來這裡?」我勉強擠出一句話。 「我約了人。」他一派輕鬆地回答。 這就是了!我尋找的答案:狗狗果然就是他。我想起那瓶子還好端端地躺在我的包包裡,忽然覺得侷促起來,不知如何開口。 一陣沉默之後,一位服務生趨前詢問他:「先生,您要點餐了嗎?」 「先不要,謝謝。」他答,服務生點個頭,退下了。 他是要等思思來了之後,才一起點吧!我心中這麼想著。 「我剛從國外回來…」他說著,停頓了下來。 我抬頭看他,他似乎在等著我的回應,但我什麼也沒說。 「我一直在國外生活,從二十年前…和妳分手之後…」他繼續說。 「嗯。」我面無表情。 「那時,我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,決定帶全家出國,我也必須轉學國外。我猶豫了很久,考慮了許多,決定什麼都不說,希望妳和我分手之後,能忘了我,好好為自己的前途努力。」 這是什麼鬼話?我大概是透露出心中厭惡的感覺,他尷尬地停頓了一下。 「我們那時都太年輕,除了感情,什麼基礎都沒有。時機不對,硬要在一起的話,只會走向悲哀的結局。如果分隔日夜顛倒的兩地,彼此思思念念,妳我一定都會終日恍惚,心神不寧,亂了生活和學業。」他振振有辭地說著。 雖然怎麼聽都像是在強詞奪理,但我知道他說的不無道理。回想當年戀愛的衝動與熾熱,我們極可能會不顧一切,早早就走入婚姻中,而兩個古靈精怪的大孩子,能把婚姻引往什麼方向? 「妳是個聰明美麗,才華洋溢的女孩,深深吸引著我。我想和妳在一起,卻也不想害了妳。我幾經掙扎,才決心放開妳。如果我因此失去妳,這是極有可能的,而妳也找到妳的幸福,那我會衷心地祝福妳。」 聽到這裡,我心虛了一下,因為我從沒想過:如果狗狗真是他,我要衷心地祝福他和思思。 等等,不對啊!他的一席話雖然說得動人,卻是一篇欲蓋彌彰的大謊言!如果他真是如此體貼用心的人,幾經考慮,才什麼都不說地離開我,又怎會在與我分手後,短短三個月,就和思思立下那二十年的瓶中之約呢?老天有眼,陰錯陽差讓我撿到那瓶子,否則真會被他臉不紅、氣不喘的騙人伎倆給唬弄了。 「小姐,為您上餐。」服務生送來我先前所點的餐餚。 「等等,不好意思,可以稍後再上嗎?」我問。 「沒問題,您想上餐時再跟我們說。」服務生端走了餐點。 我暗忖:當年思思顯然是給他錯誤的地址,今天可能也不會赴約了,但不管思思會不會出現,我可不要莫名其妙地,和這個男人共進燭光晚餐。 對了,狗狗的字跡並不是他的,又是怎麼回事呢?我遲疑了一下,開口問他:「你…有人叫你狗狗嗎?」 「沒有,那是我自己想的。」他眨眨眼睛。 「啊?」我吃了一驚:「自己想的?」 「對呀,寫在瓶中信裡面。」他的眼中閃著狡黠的笑意。 這是怎麼回事?他怎會主動提起瓶中信呢? 像是怕我聽不懂似的,他一字一句慢慢地說:「那個瓶子是我親自送去給妳的,我躲在一旁,看著你撈起來,確實收到了。」 「所以思思指的是我?」我大感詫異,卻也察覺一種放鬆的感覺,自心底升起。 「對呀,妳是思思,我是狗狗,我約妳今天在這裡見面。」他笑著說。 不妙,我有一種被人設計了的感覺;更糟的是,我發現自己一點都不生氣。 「可是這裡又不是我家?」我問。 他哈哈大笑起來,沒頭沒尾地說:「這裡是我家呀,妳別客氣,儘管當是自己的家!」 「啊?」我一頭霧水:「這裡怎會是你家呢?」 「我一回國,就急著找妳,所以也在離妳家還算近的範圍內,找住的地方,就找到了這家民宿。從那時起,一直住在這裡,所以這裡算是我家,再說呢……」他滔滔不絕地說著。 我的腦袋裡實在有太多的問號了,不由得打斷了他的話:「等等,我剛剛想問的是,狗狗的筆跡並不是你的呀?」 他發出嘖嘖的聲音,說:「我還不清楚妳的脾氣嗎?一下子就讓妳猜出是我在約妳的話,妳還會乖乖來見我嗎?」 「會呀!」我一臉認真地說:「只是會帶著飛鏢,見到你先射上三支罷了!」 他笑了:「所以囉,我當然要寫好內容後,再請別人幫我抄一遍呀!」 「所以瓶中信是最近才寫的?」我問。 他點點頭:「就是九月的時候。我回到國內,去妳家找妳,看見妳還是住在父母家,不知有多高興!正苦思著要怎樣約妳見面,颱風就來了。」他略顯激動的語氣,吹擾了桌上的燭火,光圈明明暗暗籠罩著我倆。 「颱風加上豪雨,妳家附近都淹水了。我涉水去看妳,看見妳站在窗邊,盯著積水發呆,就給了我靈感,想寫給妳一封瓶中信。」他的臉龐散發著光芒,分不清是因為燭光的輝映,還是因為他眼裡的熱切。 我沒料到,今晚會是這樣的發展,有點頭昏腦脹的,但仍力求清醒:「為何要弄成像是二十年前的約定呢?」我問。 他的眼裡閃過一連串複雜的情緒,吸了口氣,正襟危坐:「第一,引起妳的好奇。第二,喚醒妳的回憶。第三,是我真實心情的寫照。」 「真實心情的寫照?」我不懂。 他的眼神變得柔和而矇矓:「小魚兒,這二十年來,妳應該已經忘了我,這也是我當年的用意,但我並沒有忘記妳…」我默默地聽著。 「老實說,雖然二十年前,我要妳忘了我,其實早打定主意,日後要回來找妳。我從來沒有忘記妳,那一紙瓶中信的約定,看似杜撰,卻是我真實的心聲。」正說著,他朦朧的眼裡,似乎更添了一層迷濛。 我看著眼前的他,聽著他的聲音,恍惚間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。 「阿華田…」我輕輕喊他。從見面到現在,這三個字像卡在我的喉嚨裡,吐也吐不出,吞也吞不下,現在,總算滑溜出來了。 他的眼裡盛滿了激動與柔情,也傻傻地喊著:「小魚兒…」 我笑了:「你還沒點東西呢!」 「是喔,急著和妳說話,都忘了點餐了。」他招來服務生,點了餐。 「這家『山之戀』的庭園門口有個狗狗造型的郵筒,和你自稱狗狗有關嗎?」我問。 他眼睛一亮,興奮地說:「知我者,小魚也!妳不覺得我超像那隻期待回信的狗狗嗎?」 「嗯!」我笑著點點頭。 他說:「我好喜歡那隻狗狗,特別要求前屋主一定要留給我。」 「前屋主?」我不懂。 「就是『山之戀』的老闆。他老婆去年過世了,他獨撐生意和債務,過得很辛苦。我蠻喜歡這裡,就向他出價買下。」 「啊?」我嚇了一跳:「結果呢?」 「結果啊…」他笑著說:「半個月前已經成交了。現在這裡真是我家了!」 「你…你要經營民宿?」我驚訝地比劃著。 隔著桌子,他捉住我的手,含笑的眼睛注視著我:「我想把小房間打通成大房間,妳喜歡嗎?」 我著實吃了一驚,心臟砰砰地跳,趕緊抽回自己的手,心不在焉地說:「餐廳…還營業嗎?」 「原來的餐廳早就結束營業了,今晚的餐廳是特別為妳而開的。」他深情款款地看著我。 「啊?」我瞪大眼睛:「今晚的餐廳是假的?!」 他笑了:「不是假的,是特別安排的!我精心計畫這個晚餐之約,希望讓妳驚喜難忘。」 我環顧四周,服務生們仍在遠處靜立等待,其他客人們卻不知何時都已離開了。 「小魚兒,妳喜歡今晚的驚喜嗎?」他一臉的期盼。 「嗯…是很驚人沒錯,至於喜不喜歡嘛……」我沉吟許久,試著整理出一個清楚的思緒。今天晚上真是有太多東西要消化了,雖然晚餐一口也沒吃到。 「呃,對了…我不喜歡你捉弄我!」我故意為難他:「這三個月來,為了你的瓶中信,我不知死了多少腦細胞!」 「不是捉弄,是特別安排!要讓被遺忘的我,重新復活呀。」他流轉的眼光,在我的臉上搜尋著。 「你在信上叫我思思,就是要我思考、思考、多思考,多死一些腦細胞?」真不敢相信我幾乎是在撒嬌了。 「當然不是了!」他一臉無辜地說:「叫妳思思是有原因的呀,都已經寫在信上了。」 「哪有?!那張紙我已經看了幾百遍了,除了那三首詩外,哪有什麼線索?」 「有第四首吧!」他故作驚訝不解的樣子。 我從包包中拿出瓶子來,取出瓶中信,展開來瞧著。 「靠近燭火看吧,看得清楚一點。」他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。 啊…難道…他用了「隱形墨水」? 果然,在燭火的烘烤下,除了原本的字跡外,紙上逐漸浮現出另外的字跡,正是他的筆跡。他寫著: 小魚兒, 妳是我最思念的人, 妳是阿華田的田心, 所以我要叫妳思思。 淚水悄悄浮起,在我的眼裡打轉。猜了三個月的謎底,終於揭曉;懸了三個月的一顆心,終於底定。我的阿華田,你的苦心謀劃終究成功了。這幾行字映入我眼裡,直達我心深處,二十年歲月的隔閡,像在瞬間被弭平。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,感覺他用力地回握我的手,好緊好緊,好像再也不願意放開了。 「我們上菜吧?」他輕聲地問我。 我點點頭,給他一個溫柔的笑容。 .msgcontent .wsharing ul li { text-indent: 0; } 分享 Facebook Plurk YAHOO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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