瓶中信的秘密(上)/ 妮可<前文:時空膠囊>民國96年9月,來了一場大颱風,屋前的街道變成一條小河。我困在家中,只能望著河水一籌莫展,天天站在窗前細數河上飄來的形形色色,看著它們盤旋一陣之後,往下游流去。有一個小瓶子在窗下打轉了半天還不流走,看它還挺漂亮的,到房內找出姪兒的捕蟲網,伸出窗外,將它撈起來。透過半透明的瓶身,看到裏面有一張紙,摺得整整齊齊。我將瓶蓋打開,拿出紙來看,一首詩,我以前很喜歡的一首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九月和前男友分手,第二天也是這麼一場大颱風。接下來的第二首和第三首也是我當年很喜歡的詩,前男友也喜歡這三首,詩的後面寫著:「思思:二十年後,我到妳家找妳,XX山的山頂村10號,這個地址我永遠記得。狗狗,民國76年12月15日。」這個狗狗是誰呢?為什麼抄了這三首詩?如果只有一首的話,我還不覺得什麼,一連三首都是我和他喜歡的,難道是他嗎?他有個小名或外號叫「狗狗」嗎?沒聽過,筆跡也不是他的。我再仔細看那瓶子,原來外面還貼了一張很小的標籤,剛剛沒注意到,寫上細小的字:「民國96年12月15日打開」。喔,我提早打開了它。街道上面的村莊因為土石流全毀,這瓶子的主人還活著嗎? <妮可續寫> 看著我和他都很喜歡的這三首詩,塵封了二十年的回憶,忽然在瞬間湧入腦海。 他是一個膚色黝黑,開朗高瘦的男孩。在高中校際文藝營裡,第一次見面時,他只管盯著我,眼也不眨地,一直對我傻笑,直到我被他那傻裡傻氣的樣子逗笑了,他才趕緊指著卡其制服上別著的名牌說:「我是劉德華的弟弟,我叫劉宏華。」我不理他的冷笑話,故意捉狹地問他:「華就是花,有人叫你紅花嗎?」他愣了一下,哈哈笑了兩聲,語帶玄機、面露得意之色:「沒有耶!不過紅花好像都是配綠葉哦!」我一時沒聽懂,眼睛順著他的視線,聚焦在自己綠制服上別著的名牌:「葉曉妤」。好傢伙!原來綠葉指的是我!當時是暗自高興的,因為自己對這個風趣機靈的男孩也有好感,但還是不甘示弱地回答:「可是宏就是大,你應該叫大花吧!」想取笑他一下,他卻樂得哈哈大笑,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都笑彎了:「大花好哇!大花配小魚,工整又速配!」我愣了一下,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。就這樣,我認識了他,愛上了他;我成了他的小魚兒,他則是我的阿華田。我那年少輕狂的靈魂,越過父母師長諄諄告誡、三申五令下高築的圍籬,在全新的世界裡忘情翻飛,好像一只乘風飛翔的風箏,不知天有多高,不知地有多厚,只知道無比的快樂和幸福滿溢在天地之間。全世界的風,都彷彿為我而生,為我而來,鼓鼓地脹滿我的帆,讓我飛得更高、更遠、更淋漓盡致!然後,就像所有高飛的風箏,都無法免除終將墜落地面的宿命,不過短短一年,我就由高空的雲端,重重地摔落地面。 他的聲音在電話裡聽起來很不真實,但的確是他沒錯。令我震驚的是,這些話竟會出自他口中:「我要和妳分手,從此妳我各不相干。」「你是開玩笑的吧?」「不是,我是認真的。」「為什麼?是什麼理由?」我不信,也無法理解。「沒有為什麼,不需要理由。」電話彼端的他,異常冷靜。「你說什麼?!你當我是什麼?!任你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嗎?!」我又氣又急。他嘆了口氣:「不是的......總之,是我的錯,你忘了我吧!」我聽出點端倪,趕緊追問:「你到底怎了?告訴我吧!」「沒有。」他口氣又強硬起來。「你不說清楚,我不會答應分手的!」我忿忿不平,撂下話來。「我已經決定了。」他也撂下這幾個字,倒是不疾不徐,清楚得很。「說到底你是想甩了我吧?」雖然前一秒我打心底不相信這想法,後一秒還是問了。「是分手。」他仍堅持著那唯一又無力的說法。我怒火中燒:「你單方面提出分手的要求,又說不出理由,根本就只是想甩掉我!」 一陣沉默,沒有任何回應。 我的滿腔怒氣已經快沸騰了:「你是默認了嗎?」 還是一陣沉默,仍然沒有任何回應。 不知是怒極攻心,還是心慌意亂,我只覺得全身快要虛脫,整顆腦袋一直轟隆隆亂響,雙手雙腳都抖個不停,幾乎握不住話筒。不能就這麼崩潰了!我極力穩住快散成碎片的自己,用盡僅存的力氣,對著話筒語無倫次地喊著:「你這個渾蛋!你會後悔的!你不配!你給我滾!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!讓我再看見你一次,我就打你一次!你聽到了沒... ...」聽筒裡傳來斷線的嗡嗡聲,我頹然掛上電話,上了樓,癱倒床上,哭了一整晚。第二天,颱風在屋外呼嘯,爸媽和哥哥都在客廳裡,他們見我下了樓,什麼都沒說,裝作沒事的樣子。我失魂落魄地在家中遊走,三魂七魄彷彿離開了身體,在屋外強烈颱風的氣旋中,被擊打撕扯著,四散飄零。也許是老天也同情我那悲慘的魂魄吧,屋外的狂風暴雨竟完美地演繹出我的內心世界。層疊垂壓的烏雲,佈滿晦暗陰鬱,好像我沉甸甸的憂愁與落寞,重重地堆積在心頭;尖嘯呼喊的颶風,一陣陣襲捲而來,如同我的憤懣悲悽,一波波洶湧翻騰;怎麼下也下不停的大雨,彷彿我流也流不盡的淚水,怎麼也看不到傷痛的盡頭。「姑姑,妳在想什麼?」一個童稚的聲音,將我由二十年前的回憶中拉了回來,姪兒那圓圓的眼睛正望著我。我趕緊回答他:「喔,我在想一首歌。」「什麼歌?」他好奇地追問。我清清嗓子,唱起歌來:「我家門前有小河,後面有山坡... ...」「哈哈哈,真的耶!」侄兒聽懂我的意思,笑得開心。我們一起笑著、唱著,把這首兒歌來來回回唱了好幾遍。 幾天後的週末假日,水退了,又是睽違許久的好天氣,家人都出門了:哥哥嫂嫂帶著姪兒去購物,爸媽則到附近公園散步。 我拿出瓶中信,記下信上提到的地址,再將信摺好,放回瓶中,把瓶子收入隨身攜帶的包包中。查看地圖後,決定開車前往,我想找尋這個地址,一探究竟。花了一個多小時,邊問邊找,終於找到了,其實不算遠,但位置相當隱密。 那是一幢巴洛克風格的白色樓房,在艷陽的照耀下,散發著恬謐的氣息,靜靜地立在花木扶疏的庭園中。入口處有個招牌:「山之戀」,底下一行字寫著:庭園餐廳、溫泉民宿。引人注意的是,一個上了彩釉的陶製大郵筒,就擺在入口。郵筒雕塑成精巧的造型:有著大眼大耳的米格魯狗兒,後腿站立,前腳搭在西洋立式信箱上,像是在查看郵件。郵筒上標著地址:山頂村10號。就是這裡了,我心想:這裡是思思的家嗎?她和狗狗是什麼關係?郵筒上的狗狗造型,是在表明她的心跡嗎?狗狗會是劉宏華嗎?二十年前他和我分手,就是為了思思?這附近並沒有土石流的痕跡,為何瓶子會漂流在外,而被我撿到呢?各種剪不斷、理還亂的思緒,在我的腦袋中糾結成一團。我用力甩甩頭,拋開這些雜亂的念頭。「進去問看看吧……」我想著,走下車,深吸了幾口氣,然後順著入口蜿蜒的石磚小徑,走進建築物中。一進去,看見偌大的餐廳中,疏落地坐著兩三個用餐的客人。我走向一旁無人的櫃檯,櫃台上擺著一疊名片,順手拿起一張,放入口袋中。正四下張望著,這才發現,原以為無人的櫃檯,其實是有人的。一個約莫十三、四歲的男孩,蜷縮著身體,坐在櫃檯後,正聚精會神玩著手上的遊戲機。「嗨!」我出聲打個招呼。男孩頭也不抬,沒有反應。我提高音量:「請問一下!」他匆匆按下一個按鍵,總算抬頭看我。「這裡有個叫思思的人嗎?」「沒有。」他面無表情。「那……嗯,老闆在嗎?」我問。他點點頭,拿起櫃檯上的電話,按了個號碼。「爸,有人找你。」對方似乎說了什麼,男孩一臉煩躁:「不知道,你自己問啦!」一會兒之後,一個身穿工作圍裙,額頭冒汗的歐吉桑,從裡面走出來。「有什麼事嗎?」他對我擠出一絲笑容,卻瞪了兒子一眼。男孩一溜煙地跑掉了。「不好意思,我想請問一下,這裡有沒有一個叫做思思的人?」「思思?沒有哦!怎麼了?」我把瓶子從包包中拿出來:「你看過這個東西嗎?」他接過瓶子,看了幾眼:「沒有,這是什麼?」我拿回瓶子,取出信來,指著地址示意他看。他接過紙張,仔細端詳了一下:「沒有沒有,我住在這裡超過二十年了,從來沒聽過有叫思思或狗狗的人。這是哪裡來的?」「我在路上撿到的。」不知為何我覺得心虛了起來。他瞟了我一眼,將紙張還給我:「應該是惡作劇亂寫的。」我趕緊將紙張、瓶子,都收進包包裡,向他道聲謝:「打擾了,謝謝喔!」然後快步離開,背後好像還感覺到歐吉桑的視線在注視著我。瓶中信的解謎之行,無功而返後,我投入每日忙碌的工作與規律的作息中,生活看似一如往常。只是夜深人靜時,各種臆測猜想仍會無法抑制地縈繞腦海:狗狗和思思是真有其人嗎?為什麼按照信上的地址卻找不到思思?是狗狗寫錯了?還是思思給了錯誤的地址?他們真的會赴這二十年之約嗎?還是真如歐吉桑說的,這只是個惡作劇?可是那三首詩,對我和阿華田都有獨特的意義,可能是巧合嗎?輾轉反側的時候,我就會拿出瓶中信來看看,這三個月來,已經反覆讀著那三首詩,不下數百遍了。「紅豆生南國,春來發幾枝。 願君多採擷,此物最相思。」二十年前,我寫下這首詩,附在送給他的十七歲生日禮物上。我還記得,當時他拿起我親手做的紅豆香包,湊在鼻端輕嗅,什麼都沒說,臉上卻煥發出一種溫柔的光采。「美人捲珠簾,深坐蹙蛾眉。 但見淚痕濕,不知心恨誰。」ㄧ次口角後,我和他冷戰,結局是:他遞上寫著這首詩的紙條後,我就笑了。這兩首王維和李白的詩,許多人都能琅琅上口,但第三首李商隱的<無題>,就沒那麼通俗了,卻是他在文藝營結束後,寫給我的第一封情書。「來是空言去絕蹤,月斜樓上五更鐘。 夢為遠別啼難喚,書被催成墨未濃。 蠟照半籠金翡翠,麝熏微度繡芙蓉。 劉郎已恨蓬山遠,更隔蓬山一萬重。」當時,他在最後一句的「劉郎」二字下畫個笑臉,意指劉郎就是他-劉宏華。我還特地查閱了唐詩三百首賞析,才知原來此詩是抒發男子對情人的相思之情,劉郎則是指:相傳東漢時,入山採藥遇見仙女的劉晨。 若不是那陌生的筆跡,我幾乎可以肯定:狗狗就是他,或是和他有關的人。但思思是誰呢?他用追求我的同樣手法追求另一個女孩嗎?二十年之約又是怎麼回事呢?眼看著信上約定的 十二月十五日 就要來到,我愈加地疑慮困惑。這是解開謎團的最後機會了!我要按照信上約定的時間地點,去親眼看看是否真有這二十年之約。若有,來者是何人?若無,我就要認定瓶中信只是個惡作劇,三首詩只是巧合罷了,再也不牽掛。翌日,我找出「山之戀」的名片,撥電話過去。「喂,您好,很高興為您服務。」電話那頭傳來悅耳的女聲。「呃,我想訂房…」我心中打的算盤是:要逗留在那裡一整天,仔細觀察是否有任何蛛絲馬跡。「很抱歉,民宿暫不營業喔!」「啊?為什麼?」「因為內部整修。」「那餐廳有營業嗎?」「只有星期六晚上。」 最近的星期六正是 十二月十五日 。 「也是因為內部整修嗎?」我有點狐疑。「對啊,不好意思喔!」甜甜的聲音對答如流。「嗯…好吧,幫我訂位。」我想,狗狗和思思若會出現的話,也只有在晚上的餐廳裡了。「幾位呢?」「呃…一位。」不知怎的,我又覺得心虛了起來。「好的,沒問題。請問小姐貴姓?」「葉,葉子的葉。」「好的, 葉 小姐,跟您確認一下,您預定的是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六 ,晚餐一位。」電話那頭的聲音始終那麼優雅有條理。「對…呃,還有…」我忽然心中一動:難道她就是思思?「您請說。」對方輕柔的語調不變。「請問…妳是思思嗎?」我脫口而出。「不是喔。」對方禮貌地回答。我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起來,但仍硬著頭皮問:「那…你們那裏有思思這個人嗎?」「沒有喔。」 果然還是聽到這個答案。 「喔,謝謝妳。」我道聲謝。「不客氣。 葉 小姐,星期六晚上見喔,掰掰!」「掰掰!」 掛上電話後,我在心中告訴自己:葉曉妤,不能再這樣下去了!這件事一定要做個了斷。我甚至暗自希望:星期六那天,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,這樣我就可以把陳年往事的幽靈打包封箱,鎖回記憶的底層,繼續過我平靜安寧的生活。 .msgcontent .wsharing ul li { text-indent: 0; } 分享 Facebook Plurk YAHOO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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